刘秀击灭赵汉皇帝王郎,雄踞河北之后,更始帝刘玄看不下去了。刘秀本是他的臣子,现在却有了接近帝王的兵权与威势,这实在让他睡不安枕,所以他决定把这只放的太远的风筝给收回来,同时也把河北的胜利果实收入囊中,迟了就恐怕不是自己的了。
于是刘玄派出一名叫做黄党的侍御史,让他持节去河北,封刘秀为萧王。萧是当时沛郡的一个县,在今天江苏徐州附近,刘秀九岁时父亲刘钦去世,就随家人来到萧县投奔叔父萧县令刘良,一直待到十六岁才回到舂陵老家,所以刘秀等于是在萧县长大的。更始帝这是要让刘秀学项羽放弃形胜之地、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啊!刘玄之用心可谓良苦。
另外,更始帝还命令刘秀解散手里所有武装,与有功诸将同回长安述职;王郎已被灭了,你刘秀还手握那么多兵干嘛?全都复员,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最后,刘玄又派亲信苗曾为幽州牧,韦顺为上谷太守,蔡充为渔阳太守,立刻走马上任,抢夺胜利果实。原任太守耿况与彭宠则立刻前往长安受封,另有重用。刘玄这几招是又夺兵权又夺地盘,又毒又狠,可称明升暗降釜底抽薪之妙计。
另外,更始帝当初派来帮刘秀打王郎的尚书令谢躬三万兵马也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如今还大摇大摆的驻扎在了邯郸城内,与刘秀分城而处。显然,更始帝早已授意谢躬,令其继续监视和掣肘刘秀,并催促刘秀尽快回京。
面对更始帝的步步紧逼,刘秀该如何自处呢?他要是遵旨回去,他在河北开创的这点基业就全没了,他的命运也将重新被人掌控,重蹈兄长之覆辙。
但如果刘秀坚持不回去,那就等于是抗旨不遵、大逆不道,直接跟朝廷翻脸,但现在就翻脸,时机似乎还不成熟,那要怎么办呢?
刘秀目前,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他只能先接过诏书,不动声色,表示要考虑数日,再做答复。
很显然,刘秀这是在等待手下诸将表态。是去是留,是进是退,是抗旨独立还是随波逐流,这是一个关乎生死的敏感问题,刘秀自己不能急着跳出来,否则跳太快、别人跟不上那就糟糕了,所以还是让大家一起来推他这才保险。毕竟,诸将所归附的大司马萧王,名义上是更始皇帝任命的,如今情况虽有所变化,但这层窗户纸必须由诸将捅破。这是政治流程,不得马虎。
果然,刘秀一不表态,诸将们便急着一个一个表态了。
首先表态的是曾跟刘秀一起买蜜合药的太学老同学朱祐,他从刘氏兄弟舂陵起事时就一直在军中担任护军之职,是最早跟随刘秀的心腹兼死党,这种话也只有他敢先说。
于是一次,朱祐借着军中宴会的机会向刘秀说道:“今长安政乱,公有日角(额头突出)帝王之相,此天命也。”
话音刚落,刘秀就跳了起来,把饭碗一扔,拍桌子瞪眼道:“召刺奸(军中执法官)收护军!”
朱祐一看老同学翻脸不认人,还要抓他去“纪检委”,顿时吓得魂飞天外,竟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可这时刘秀又坐了下来,端起饭碗,若无其事的说道:“起来,接着吃饭。此事不可再提。”
朱祐擦了一把冷汗,站起来直发愣,他不明白,刘秀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刘秀搞得鬼其实很简单,就是谨慎。虽然如今他已在河北建立了绝对威望,但宴会场所,人多口杂,朱祐怎么能明目张胆说出这种敏感话题,万一宴中有暗自心向刘玄之人,那自己将非常被动。何况,朱祐是自己的亲信,他讲这话没什么意义,并不能代表大家的意见,看来还得更重要的人物表态、并提出可行的方案来才行。
于是第二个人表态了,这个人就是虎牙大将军铫期,他就比较聪明,找了个比较私下的场合向刘秀建言道:“河北之地,界接边塞,人习兵战,号为精勇。今更始失政,大统危殆,海内无所归往。明公据河山之固,拥精锐之众,以顺万人思汉之心,则天下谁敢不从?”
铫期之言,甚是有理,其军事眼光也极为宏大。自战国时起,河北便一直是中原政权与塞外游牧民族碰撞频繁的地带,故其民风劲悍,人人习战。自赵武灵王改制,胡服骑射,河北精兵,更为天下之雄。西汉初,陈豨将赴河北,韩信就一针见血指出:“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今刘秀拥此人文地理形势,如妥善经营,足可与两京争衡,一举开创以河北统一天下之先河。
这铫期乃刘秀略地颍川时招致的猛将兄,他基本可以代表颍川诸将的态度,所以刘秀的回应是引而不发、含蓄而又模糊——他笑着问:“卿欲遂前跸邪?”读者们或许还记得,当初王郎派人追杀刘秀,铫期骑马奋戟,瞠目大呼“跸”,刘秀才得以逃脱,所以刘秀此言,以问代答,颇有点情侣调情的意味,暧昧而又不挑明,堪称妙语。
看来,到目前为止,为人谨细的刘秀还没有明确自己的决定,因为还有最重要的一方力量没有表态,那就是燕赵诸将。下一步棋到底该怎么走,就看他们的了。
然而,令刘秀没想到的是,燕赵诸将最终的表态竟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其结果就是,刘秀的计划竟而大大提前了。
这一日,刘秀正在邯郸宫的温明殿睡午觉,耿弇忽然造访,径直来到他的床前,表示要单独说话,有大事商量。
该来的果然来了,于是刘秀披衣而起,屏退随从,问耿弇究竟何事?
耿弇比朱祐、铫期都要聪明,他没有立刻直奔主题,而是旁敲侧击道:“今吏士死伤者多,请归上谷益兵。”
刘秀一愣,更始帝刚来诏书要我解散部队,耿弇却说还要再回幽州的上谷老家发兵,有意思,于是道:“王郎已破,河北略平,复用兵何为?”
耿弇咬咬牙,终于说出了那番关乎天下命运的关键之语:“王郎虽破,天下兵革乃始耳。今朝廷使者来,想让明公罢兵裁军,明公万万不可听从,兵一罢,不可复会也。且铜马、赤眉等流民军有数十支,兵力总计超过数百万,所向无前,更始不能办,败亡不久也!”
竟敢说皇帝不行,好大的胆子!刘秀闻言,豁的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声道:“卿失言,我斩卿!”
刘秀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手背在后面,稍微有些发抖。他明白,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了,且听耿弇怎么说。
果然,耿弇在关键时刻竟没有退缩,他明明白白的说道:“大王厚我如父子,故敢披赤心。”
刘秀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大笑道:“我戏卿耳,卿莫淘气,且作说明!”
耿弇这边也长长松了口气,缓缓说道:“百姓患苦王莽,复思刘氏,闻汉兵起,莫不欢喜风从,如去虎口,得归慈母。今更始为天子,而诸将擅命于山东,贵戚纵横于长安,虏掠自恣,百姓仇怨,天下失望,更思莽朝,是以知其必败也。公功名已著,以义征伐,天下可传檄而定也。天下至重,公可自取,毋令他姓得之!”
如此,耿弇便代表燕赵诸将彻底表明了态度,并且提出了“继续征发幽州突骑”、“镇压并收编流民军”等一步步充实力量、脱离更始、最终统一天下的战略规划,真没想到,耿弇年纪轻轻才21岁,居然能有这般见识。于是刘秀大喜,遂决定对刘玄做出最后回应,言“今河北未平,不敢奉诏。”竟一举将更始朝廷拉黑,开始甩开膀子单干了。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不等我过河就拆桥,我就断了你的阳关道!
史家称耿弇这次榻前请命为“决策河北”,其政治高度虽不及邓禹之“邺城对策”,但战略操作性却远胜前论,范晔《后汉书》甚至说它可比韩信汉中对,更胜诸葛亮隆中对,审料成势,意义重大。
而对于刘秀的抗旨不遵,刘玄无可奈何——这只放出去的风筝,已经好风凭借力,一举入青云,化身为那羽翼丰满的翱翔海燕,再也拉不回来了。现在只希望之前派去河北抢夺胜利果实的幽州牧苗曾,尚书令谢躬,冀州牧庞萌等人能够稍稍钳制住刘秀的翅膀,别让他再化身为那遮天的鲲鹏,再缓图之。因为如今就连刘玄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朝廷内部,外戚赵萌、南阳豪杰、绿林诸将、舂陵宗室四大派系明争暗斗互相侵轧,而且一个个擅命专权,各行其是(注1);朝廷外部,商丘的梁王刘永、成都的蜀王公孙述、安徽的淮南王李宪、襄阳的楚黎王秦丰,以及琅琊张步、东海董宪、汉中延岑、夷陵田戎等地方军阀,还有赤眉、铜马、高湖﹑重连、铁胫、青犊、五校等大大小小的流民武装遍布天下,全部加起来总有数百万的军队,都在全国各地兴风作浪,基本不怎么拿更始帝当一回事儿。据《剑桥中国秦汉史》统计,这时候的刘玄,最多被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五所承认,事实是与刘秀、赤眉及各割据武装鼎足而居的局势,所以说,刘玄名为皇帝,实乃一诸侯而已,即使权谋高超,军事战略方面却一窍不通,再加上手下一堆的骄兵悍将,盼望他统一天下结束乱世?难。
而相较于刘玄,刘秀不仅在政治、军事上能力更强,威望更高,团队更团结,而且对于统一天下他有着一整套系统而实用的战略与计划。
首先第一步,先要搞定幽州十郡(即上谷、渔阳、涿郡、广阳、右北平、辽西、辽东、玄菟、乐浪、代郡),这是刘秀的大后方与兵源库,绝不容有失。当然,如今天下纷乱,这些地方实力派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基本盘,跑到中央去当官,刘玄随便安插几个官员,就想抢走胜利果实,这是非常不切实际的。
所以,刘秀对保住幽州非常有信心,关键是派谁去搞定刘玄的这些空降兵。
第一个人选自然不用说了。偏将军耿弇是原上谷太守耿况之子,又首倡此议,且是出了名的燕地豪杰,不派他派谁?
第二人选,“组织部长”邓禹提议给人狠话不多的吴汉个机会,理由是“间数与吴汉言,其人勇鸷有智谋,诸将鲜能及者。”并且吴汉是原渔阳郡太守彭宠的得力手下,还曾贩马于燕蓟之地,结交各地豪杰,在幽州一带颇有名望。
刘秀虽然不喜欢吴汉的为人,但也知道吴汉是个杀伐决断的狠脚色,派他去就对了;于是决定,拜耿弇、吴汉二人为大将军,拿着刘秀萧王的符节北上,以平定河北流民军为名,征发幽州十郡之精锐突骑南下。
耿弇、吴汉接到命令后,就立刻北上了。然而一路上的郡县官吏却都不肯发兵,原来幽州牧苗曾早有防备,预先已将虎符牢牢的控制在了自己手中,严令各郡不得应征。耿弇与吴汉一商量,决定分头行事,耿弇去自己的大本营上谷,吴汉则直接去幽州牧苗曾的治所无终(今天津)。看二人行事,显然吴汉的胆子更大,苗曾是刘玄派在幽州的最高官员,位高权重势力极大,这一去凶险无比,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但是吴汉不怕,所谓富贵险中求,敢拼就会赢,要比就比谁胆子大。
于是,吴汉单单就带了二十名精锐骑兵,去到无终,与苗曾会面。
苗曾闻信,大牙都快笑掉了,刘秀是不是傻,我会听一个只有二十人的所谓大将军的招呼吗?这吴汉,几年前还只是马贩子,几个月前还只是渔阳郡的一个县令,官轻势微 、人傻兵寡,随便安个大将军的名号还想压我这个幽州牧?真搞笑,遂亲自率领百余亲卫,大摇大摆耀武扬威去接见吴汉。
吴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越小看我,你就越没有防备,到时给你好看。
于是,两支队伍面对面相会于城下,苗曾刚想笑话吴汉两句,吴汉却忽然一声大喊,杀!二十骑如一把利刃,直接插入苗曾阵中,苗曾手下将士全无防备,转眼被吴汉等人透阵而入,苗曾急欲挥军抵挡,晚了,但见吴汉一马当先,光速冲至苗曾面前,手起刀落,血光飞射,苗曾的脑袋已滚落马下。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这就是吴汉的“风暴斩首行动”,擒贼先擒王,不用麻烦,一刀解决所有问题。
见此,苗曾部队全体石化,怎么回事儿,这吴汉不按套路出牌啊,怎么一见面就把老大给杀了,现在怎么办?
吴汉也不废话,一手持节,一手高举苗曾头颅,高声道:“苗曾拥兵谋反,不奉征调,今我奉节杀之,以儆效尤,尔等还不速速听令。”
诸兵将早已心胆俱裂惶惑不知所措,闻言赶紧跪了下来,齐声道:“愿听大将军之令。”
就这样,吴汉斩苗夺军,威震北州,各郡乃望风弭从,均发突骑来会。
与此同时,耿弇在上谷也几乎用同样的方法顺利杀死了刘玄的爪牙上谷太守韦顺,夺回了父耿况的军队与地盘。耿况归位后,又派了支兵给耿弇,轻松杀掉渔阳太守蔡充,忠于刘秀的原渔阳太守彭宠归位。
至此,幽州十郡突骑,八成被吴汉搞定,两成被耿弇搞定,各郡各发突骑,共计五万余人,浩浩荡荡南下,前去与刘秀会师。
而刘秀目下在哪儿呢?他又在干什么呢?
刘秀正在清阳(今河北清河,在邯郸以东二百里),执行他统一天下的第二步计划:扫平并收编河北流民武装。
河北各地大大小小的流民军,而这些流民军中,最大的一支,就是当时正聚众三十余万人、在冀州与青州交界处活动的铜马兵。所以刘秀在更始二年秋,亲率大军前去平定,然而铜马军的数量实在惊人,双方激战数次,互有胜负,最后两边都打累了,便在清阳县附近形成对峙局面。
就在这关键时刻,吴汉与耿弇带着五万幽州兵前来增援了,这一下,汉军士马大盛,诸将纷纷请战,可刘秀竟一概不准,原因嘛很简单:平定流民武装,与对付割据势力不同,流民聚众寇掠,不过只为求食而已,他们意在攻,不在守;如此汉军则应反其道而行之,意在守,而不在攻,这就叫避其锋芒,挫其锐气,慢火煎鱼,以逸待劳,待其攻无可攻,守无所守,再一举攻其弱点,用最少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
总之,铜马军作为流民军,其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根据地,常常流动作战,所以携带的粮草辎重很少,一般没有多少储备,吃饭主要靠抢。
所以针对铜马军的弱点,刘秀命令:各军坚壁不动,挑战不理,等到铜马军饥困难忍,自会派兵出来抢,这时候我们就派骑兵进行截击,把他们打缩回去,然后再遣一支突骑,切断他们后路,而将其控制在滏阳河与黄河之间的狭长地带,大鱼大肉的坐看他们吃西北风,打不死也要馋死他们。
我们看刘秀如此部署,简直就是当年周亚夫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翻版与升级版。坚壁挫锐,粮尽可击,这一种将空间优势发挥到极致的大兵团耗敌战术,正是刘秀这位天才军事家对付流民武装的终极杀招。
果然,铜马军被刘秀困在清阳一个多月后,终于粮草断绝,士卒饥困,一个个变成了“瘦马兵”,无奈只得夤夜南遁,想换个地方讨生活,总之别去惹刘秀这个狠角色了。刘秀遂尽起突骑从后追杀,追至魏郡馆陶一带,铜马军被彻底打残打傻,只得请降,刘秀许之,正准备受降,从东南兖州又涌来高湖、重连两股流民武装,铜马于是不肯再降,会同高湖、重连,复与汉军交战,刘秀只好又教训了他们一顿,追奔数百里,屡破之,这下他们再也不敢打了,也不敢逃了,全部缴械投降。刘秀不计前嫌,仍许之。
但这样一来,一个新的问题就摆在了刘秀面前:这转眼多了近四十万的降卒,也就多了四十万个大麻烦。杀又杀不得,放吧也放不得,究竟该拿他们怎么办?
关于这一点,刘秀的想法是这样的:流民之所以为流民,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土地,只能靠劫掠为生。那么与其让他们去掠百姓,不如让他们去掠地盘,帮自己平定天下。因此,他决定将铜马军诸首领封为列侯,再将其部队打散编入各军,这样是既解决了麻烦,又增加了兵力,日后还不用拉壮丁扰民了,一举三得!两千年后一场淮海大战,中共也是用这个方法成功消化了国民党数十万俘虏部队,两者虽然时代大不同,却也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兵法有云:“受降如受敌。”收编数十万部队,这可比打败数十万部队难多了,它需要极强的政治手腕与政治魄力。当年项羽和白起,算得上中国数一数二的名将,可就是解决不了受降问题,所以只能采取屠杀之下下策,从而造成了极坏的政治影响。而刘秀虽然有心,却没有中共那强大而严密的政工体系,他要怎样凭一己之力,完成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呢?
据《后汉书·光武纪》记载,刘秀收编铜马的工作一开始非常不顺,诸将怕流民军降而复叛,毕竟流民军的人数是汉军的数倍;而流民军也心怀忧惧,生恐缴械后被杀戮清算,总之双方各怀主意,危机一触即发。刘秀虽焦急万分,但他这人有个非常大的优点,那就是自信。正是这种冷静而淡定的强大自信,在刘秀身上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感染力、吸附力与人格魅力,引得东汉无数英雄尽折腰,这帮铜马流民当然更无法抵挡。
于是刘秀别出心裁,来了一个“单骑劳师”。他竟然一人一马,孤身来到几十万曾经的敌人中间,逐营看望投降将士,嘘寒问暖,殷勤慰问,并给将士们送钱送粮送官爵,握手拥抱拍肩膀。他的亲切与真诚,他的胆识与帅气,就像一股清泉,缓缓流过原野,缓缓流入将士们的心田,使他们如沐春风般温暖,于是都相互说道:“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安得不投死乎!”(成语“推心置腹”典出于此。)
刘秀这么做不是作秀,有人会拿别人的命作秀,但是没人会拿自己的命作秀。所以,刘秀这么做就是为了表示自己对铜马军的绝对信任,而铜马军将心比心,也必然会对刘秀报以更大的信任与效忠。接着刘秀便可以将这支对自己绝对忠心的嫡系力量分配给诸将,从而既增强诸军的实力,也加强了自己对军队的控制力。刘秀的帝位,也就更加稳固了(注2)。
民国名将蔡锷尝言:“军队之为用,全侍万众一心,同袍无间,不容有丝毫芥蒂,此尤在有一诚字为之贯串,为之维系。否则,如一盘散沙,必将不戢自焚。惟诚可以破天下之伪,惟实可以破天下之虚。”对待敌人,当然可用诡谋;但对待属下、特别是降卒,则一定要推诚示信、推心置腹,不仅要把对方提上来的心放回肚子里,还要把自己的心也放进去,这才是军队管理的王道。至于其他什么“奖惩分明”、“杀人立威”、“爱兵如子”之类的方法都只是“术”,而非“道”也。从这件事情来看,刘秀的政工水平,已经达到了古代帝王中的巅峰水平,无论是他的祖先刘邦,还是他的后辈刘备,都差光武远矣!
对比刘秀,更始、王郎、刘永、及公孙述等人,即使也很善于招降纳叛,但他们招降全凭滥封官爵与威逼利诱,而不以真心待之,所以初起时虽然强大,但等他们所拥有的利益无法满足手下人不断膨胀的胃口时,其众叛亲离也就为时不远了。
就这样,刘秀以真诚的态度、强大的感召力、独特的偶像魅力,以及出众的领袖气质赢得了广大降卒的心,一时拥兵五十万于河北,雄踞燕赵,威震九州,而竟提前被天下吏民尊称为金马影帝,哦,不是,是铜马帝,这个名号虽然有些言之尚早,然而确是其真正实力与威望的体现,相信过不了多久,刘秀就会让它名副其实。
不过在真正称帝之前,刘秀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工作要做,那就是他统一天下战略计划的第三步:挺进河内,控扼山河,同时肃清更始政权在河北的最后一股力量——刘玄手下重臣,尚书令谢躬。
当初,刘秀围攻邯郸之前,刘玄就怕事情不妙,所以急派尚书令谢躬率冀州牧庞萌、镇威将军马武等六将军率兵数万前来协助刘秀平定河北王郎之乱。之前刘秀战线拉的太长,后方老窝信都被王郎所端,还是谢躬帮他收复的;后来刘秀攻巨鹿、邯郸,谢躬诸将亦多有出力;所以拿下邯郸后,谢躬便与刘秀部队共同驻扎在此,划城而治,两套班子共同管理河北军政;显然,更始帝早已授意谢躬,令其继续监视和掣肘刘秀,防止刘秀生乱。
谢躬官居尚书令,与刘秀官职相当,手中又握有一支大军,位高权重;看来,刘秀想要翻身自主把歌唱,还得先搞定这位麻烦人物才行,于是刘秀多次置酒高会,试探他的口气,希望能够收服他,却不料谢躬油盐不进,对更始帝忠心耿耿,刘秀碰了好几个钉子,知道谢躬不能为自己所用,留着他也是祸害,所以想要除掉他,但以当时刘秀的实力,想轻松干掉谢躬也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而且刘秀此时还不想彻底和更始帝翻脸,一切总得等先搞定河北流民军再说。
既然一时间不能干掉谢躬,刘秀便只有先和谢躬保持表面上的和谐,以麻痹对方:谢躬的部将目无军纪,抢劫掳掠,不听指挥,刘秀虽深忌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谢躬勤于政事,“每至所在,理冤结,决词讼”,是个包青天似的好官,刘秀便假装亲热,隔三差五派人送礼慰安,称赞他说:“谢尚书真吏也。”直把他夸的天上有地上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搞得谢躬飘飘然不知所以,还以为刘秀真的是个厚道人,于是慢慢放松了警惕。不过这也很难怪他,谁能想到,著名的阳光帅哥刘文叔背后,竟也会有如此阴暗狠毒的一面。只有谢躬的老妻看穿了刘秀的真面目,劝他说:“君与刘公立场相反,势不能睦,而信其虚谈,不为之备,终受制矣。”谢躬不听,言文叔仁厚之人,断不行此。
这就是谢躬的幼稚了。刘秀与他的矛盾,并不是私人矛盾,而是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在这种情况下,谢躬仍然轻信了刘秀的花言巧语,嗅觉迟钝,疏忽大意,这就是典型的政治幼稚病,得治。
如此接下来,刘秀第二步就准备挖谢躬的墙角。谢躬部下骁将、原绿林军首领马武是刘秀的旧交,两人曾在昆阳并肩作战,结下了深厚的战斗情谊。所以,刘秀趁着请谢躬喝酒的机会,趁着酒醉微醺,将马武单独拉出,两人散步登上了邯郸的丛台(即赵武灵王在邯郸所建之丛台),然后对马武发动了强大的言语攻势:
刘秀说:“吾得渔阳、上谷突骑,欲令将军将之,何如?”
马武谦虚地说:“驽怯无方略。”
刘秀却说:“将军久将习兵,岂是我属下那些掾史可比哉!”
历史上总说奸臣佞幸会拍马屁,其实像刘秀这样的能成大业的大人物,才真正最懂得如何拍马屁啊,佩服佩服!马武听到刘秀这样说,早已感动的眼泪哗哗直流,彻底被刘秀收服。
马武归心后不久,刘秀又收编了数十万铜马兵,实力大增,诸事齐备,刘秀便下了一盘很大很大的棋,来个调虎离山借刀杀人连环计,终于一举除掉了谢躬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当时,谢躬已离开邯郸,率兵数万屯驻在魏郡首府邺县,而在魏郡南面,也就是河内郡射犬县(今河南武涉东北)一带,有一支由青犊、上江、大彤、铁胫、五幡等帮派组成的流民联军,聚众有十余万,与盘踞在山阳(在今河南焦作市西,在河内郡与魏郡交界处)的流民武装“尤来”军相呼应,经常北上魏郡劫掠,严重威胁邺县安全。刘秀乃急人所急,主动提出要率大军南下助谢躬解决这个大麻烦,写信说:“我今追贼于射犬,必破之。尤来在山阳者,势必当惊而北走,入公之魏郡。若以君威力,击此散虏,必成擒也。”谢躬闻信大喜,更为刘秀一番美意所深深感动,遂欣然同意,表示配合。
刘秀见谢躬如此配合,当然更是大喜,遂亲率大军南下河内,收降了河内太守韩歆,开始大举进攻射犬流民军,暗地里却派吴汉率领一支突骑去突袭谢躬的大本营邺县,部署已定,就等着丰收果实了。
结果,在射犬,刘秀手下几位猛将兄大发神威,再次展示了刘秀军事集团的惊人实力,这才真是勇士如云、猛将如雨,比之三国吕布关羽张飞赵云典韦亦毫不逊色。
这第一位猛将兄,便是携全族投奔刘秀的前将军耿纯。当时他作为先锋,在敌营数里之外扎下营来,到了晚上,敌人突然前来偷营,四面箭如雨下,汉军一时没有防备,损失惨重。危急时刻,耿纯令部下坚守营寨,不得妄动;然后亲自带领一支两千人的敢死队,各持强弩,轻装潜行,绕到敌军的后方去。这叫做偷袭后反偷袭战。
耿纯这两千人到达敌后,便齐声呼噪,强弩并发,流民军不知虚实,顿时吓得落花流水,赶紧撤退。兵法有云:“两军相对取背破之。”打不赢就得变阵,这才是王道。
第二天,汉军主力部队到达,刘秀便亲自来到耿纯营中慰劳,得知耿纯宗族多有死伤,不由大感心疼。
当年小长安一战,刘秀家人死伤殆尽,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如今耿氏宗族又如此拼命,刘秀于心何忍?
想到这儿,刘秀便关切的对耿纯说道:“大兵不可夜动,故不相救耳。军营进退无常,卿宗族不可悉居军中。”刘秀的大军没及时前来救援,一是相信耿纯的能力,二是在照明条件不善的冷兵器时代,大军夜动乃兵家大忌,希望耿纯能够理解。另外,耿纯全族待在军中,这样太危险了,于是派人将耿氏老幼迁徙到了后方,如此耿氏子弟也可后顾无忧的作战。最终,耿纯的这个家族人才辈出,后为将军封列侯者有四人,关内侯者三人,为二千石者九人,都为大汉中兴做出了突出贡献。
第二个大爆发的猛将兄,是可比项羽之勇的虎牙大将军铫期。铫期这个人,打仗不要命,上次打巨鹿时额头受伤,他回营随便用头巾扎一下接着干,手刃敌兵五十余人,简直就是一个战斗机器,刘秀出于保护人才的目的,便将他调到后方护送辎重,没想到流民军见夜袭不成,竟也派人绕到刘秀大兵后方,准备截断汉军的后勤。这下可正好撞在铫期的枪口上,他憋了一股劲正好撒出去,于是奋勇反击,再次亲手格杀数十人,身上受了三处伤,兀自奋战不止,一次次怒吼着冲向敌阵。流民军一看刘秀军里咋都是疯子,吓得掉头就跑,心想这仗真是没法打了,咋啥妙计都不管用呢?
到底是什么激励着耿纯毁家破产,不计生死;又是什么激励着铫期带伤再战,英风烈烈?难道就只是为了功名富贵,或是忠君报主么?
我想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否则耿纯自己上就好了,他为何还要赔上整个家族的男女老少,捐亲戚,弃土壤,甚至还把家产祖业都给烧了,以绝族人反顾之望?须知耿氏可是巨鹿大姓,正宗的既得利益者;耿纯早年也曾就学长安为太学生,还在王莽朝廷当过“纳言士”(为尚书属官)。而铫期在跟随刘秀之前也是一个衙内公子哥儿(其父为桂阳太守),况且他已身受重伤、绝对有理由退下去督战,他又何必为了一场胜利连性命都不要?我看这绝不是光用所谓“博取富贵”或者“忠于君主”就可以解释的。
孔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所以我想,古代某些士大夫也是有信仰的。有了坚定的信仰,才可以为之生为之死,为之牺牲一切!
而这个信仰,也绝对不会是来自于狭义的君王或朝廷,而是来自于更广阔的天下。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丈夫立于苍天之下,就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按照现代的话说,就是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人类事业中去,埋葬一个腐臭旧时代,开创一个辉煌新世界。
我们现代人总喜欢端着架子,自以为高人一等,就老批判古人思想落后愚昧,最讨厌这种态度,目光肤浅,井蛙嘴脸。咱们有什么资格看轻古人的觉悟,在此之前,还是先问问自己有没有真正的信仰再说!
第三位猛将兄是位新人,南阳人贾复。在野史评书中,此人出身草莽,使得一杆方天画戟,号称“银戟太岁雪天王”,端的是武艺绝伦,并且还有一段“盘肠大战”的恐怖表现。然而在正史中,贾复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豪族儒生,他早年与刘秀一样主修《尚书》,好学不倦,书读的甚好,以至老师经常当众称赞他说:“贾君之容貌志气如此,而勤于学,将相之器也。”当天下大乱,贾复却带了宗族数百人啸聚山林,自号羽山将军,后经刘秀族兄刘嘉介绍,北渡黄河来到刘秀帐下。刘秀以贾复有“折冲千里之威”,赐其宝马,又拜其为都护将军。当射犬决战正式打响,汉军与流民军苦战至日中,敌坚阵不却,刘秀便召来贾复说:“吏士皆饥,可且朝饭。”可贾复担心一吃饭士气难再鼓起,遂按剑扬眉,昂然道:“先破之,然后食耳!”说完高举战旗,身先士卒,迎着瓢泼箭雨冲入敌军阵中,所向皆靡。诸将见贾复如此勇猛,深受鼓舞,皆随后急进掩杀,终大破流民军,其残部沿着太行山道北走常山国,与那里的流民军会和,复聚众数十万,苟延残喘。
另外一边,刘秀在射犬取得大胜后,山阳尤来军果然闻讯大恐,吓的往北逃窜,谢躬一看果如刘秀所料,贪功心切,便留大将军刘庆、魏郡太守陈康守城,自己却带了数千人南下截杀正向北逃窜的尤来军,不料尤来穷寇,狗急跳墙,竟狠狠咬了谢躬一口,谢躬惨败,几乎全军覆没,只得带了数百残兵败将狼狈逃回邺县,结果一头撞进了死路。
原来,谢躬这边一出城,幽州突骑就已悄然兵临邺县城下。要说吴汉果然是“勇鸷而有智谋”,他想在谢躬回城之前攻下邺县难度太大,便偷偷派了一个说客由马武引进城内,对魏郡太守陈康游说道:“盖闻上智者从不心存侥幸而处危境,中智者能以危机为转机而立大功,下愚者则对危险无动于衷而自取灭亡。危亡之至,面临选择,不可不察。今京师败乱,四方云扰,公所闻也。萧王兵强士附,河北归命,公所见也。谢躬内背萧王,外失众心,公所知也。公今据孤危之城,待灭亡之祸,亦得不到节义之美称。不若开门纳军,转祸为福,免下愚之败,收中智之功,此计之善者也。”
陈康听了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只有对不起谢躬了。
于是陈康立刻动手,连夜逮捕了坚持守城的大将军刘庆以及谢躬妻儿,然后大开城门,放吴汉军队入城。
可怜谢躬对这些变故还一无所知,结果只带了数百先头部队进城,半路却突然伏兵四起,两三下就把他给捆了,吴汉大喜,乃亲手击杀谢躬,枭首徇众,其众皆慑伏,不敢异言。吴汉遂轻松接管了谢躬所有军队与地盘。
加上前面被杀的幽州牧苗曾,更始帝刘玄苦心派到河北的棋子,已尽数被吴汉给连根拔起;这是一个真正的辣手狂魔(所以民间传说中就有一段关于“吴汉杀妻”的京剧)。而刘秀固然很需要邓禹、冯异这些帮他收揽人心的儒生,但也绝对不能缺少吴汉这个满手鲜血的屠夫。刘秀心狠,吴汉手辣,二者结合,心狠手辣,方成大业。而到这里,刘秀的权谋功课也算是彻底毕业了,从前那个青涩单纯的耕读书生再也不见,换而出现的是一个杀伐决断、郎心如铁的政治动物。当然,相比其他朝代的开国帝王,刘秀已经够柔软、够有人情味了,但该杀的人他绝不会手软,哪怕初心变质、面目全非也没办法,这就是一个皇帝必须付出的代价。茨威格说:“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在这人世间,所得越大,代价也就越大。
注1:据《后汉书·刘玄传》,当时更始朝廷的情况是“赵萌专权,威福自己”,“李轶、朱鲔擅命山东,王匡、张卬横暴三辅”,“诸将出征,各自专置牧守,州郡交错,不知所从”。
注2:两百年后曹操招安青州军,亦是同样道理。这领导,要是没有独立的嫡系力量,就如同男人没有私房钱,在家没地位,处处受欺负,只有手中有资源,说话才大声。